一时他也不知将士们如此激昂,是由于赐下肉羹在前,还是单纯就为了自己袍服一角。

而在刘禅恍惚之时,跟在他身后的几名起居郎早已从冠帽下取下簪笔,在竹简上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没有在此地耽搁太久,刘禅穿越重重篝火营帐,与众人来到了河畔的伤兵营。

据邓芝与宗预所言,伤者与亡者在战事结束的第一时间,便通过浮桥送回了后方安置。

赵统甫一掀开一顶伤兵营帐的帘门,血水与河泥混杂的腥气便朝着刘禅迎面扑来。

而随着脚步踏入帐中,更加复杂的草药、木炭、汗臭甚至狐臭等杂七杂八的味道一并传来。

刘禅本能地有些呼吸困难,却仍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处之如常。

由于没穿天子法服,龙骧卫又暂时没有特殊服饰,帐中受伤的军士与上药的军医似乎猜到这位绛色深衣的年轻郎君可能是天子,却又不敢轻易乱喊,只能神色惊异地看着。

等到邓芝、宗预这两位总领中洲军事的将军终于站在这郎君身后,众人终于确认这郎君必是天子无疑。

“陛下!”

“见过陛下!”

所有人都起身相迎或试图起身相迎。

帐中十几名受了伤的军士早就从最近的见闻中知晓,如今这位陛下非但能带他们打胜仗,更完全不像过去谣传中那般高高在上,把他们这群丘八不当人看。

方才听到外面山呼万岁,帐中众人就都在猜测,或许是那位陛下山来劳军了。

有几个机灵的还在调侃,今日受伤的人远比斜谷里的要少,这位陛下会不会也来看他们一看。

谁知那捏着鼻子给他们上药的金疮医,对着他们就是一番戏笑,说此处味道比溷厕还要难闻,陛下怎可能会来?

结果金疮医话音刚落不到十几息工夫,这位陛下就已经出现在帐中,实在教众人不能不为之一震。

“都回席上歇着吧。”

刘禅将上前相迎的众人拦住,环顾一圈后沉声肃容:

“诸位浴血奋战,朕在塬上都看见了,且好好养伤。

“养好了,继续建功立业。

“养不好,你们且回家等朕。

“待朕从魏寇手中打回江山,定分你们最肥的田地,最好的粮种!

“只要朕坐一日江山,就定能保你们一日无忧!”

闻得此言,将士们因受伤而略显萎靡的神色为之一振。

事实上大伙也都知晓,天子先前许诺的惊人抚恤,只在斜水那一战作数,所谓特事特办。

过了那个节点,再有伤亡,也只能按军法原来的规定来了。

“陛下此言当真…”

刘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他有些没听清,循着声朝四周望去。

却见营帐角落的一张矮榻上,躺着一名衣衫完全解开,赤裸上身的重伤伤员。

其人胸膛腰腹上四五个大窟窿,一看便是遭了长枪刺戳,大窟窿四周又几个小窟窿,应是箭伤无疑。

暗红的血从不知名草药上渗出,红红绿绿的颜色杂糅,与其人惨白得有些瘆人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自然当真。”刘禅愕然作答。

一边走向其人,一边看向帐中军医,微微蹙眉。

重伤营距战场更近,距五丈塬更远,他先路过轻伤营,便想着顺路进来看一眼再往后去,却没想到能在轻伤营见到重伤伤员。

如此重伤,按例不应与伤势较轻的伤员共处一帐。

一是其人应得到更多草药与更加紧急的救治。

二则是其人若伤重而亡,多少会影响轻伤伤员的情绪与士气。

“陛下,这刘桃是第一船过河的敢死,他…他坚持不去重伤营,说那里晦气。”老军医赶忙解释,生怕天子降罪。

刘禅一时恍然。

原来是敢死,难怪会受如此重伤。

“陛下,俺晓得自己身子,撑得住,不用去那…去那重伤营。”

那叫刘桃的汉子紧咬牙关,挣扎着出言。

刘禅看着其人身上过于骇人的伤口,一时却不知该点头还是如何。

毕竟按照常理,这么几处如此严重的贯穿伤还能活下来,只能说是他家祖坟在冒青烟了。

似乎…就跟麋威一样。

“你就是刘桃?”刘禅忽然过来什么。

“朕记得敢死名单二百零八人,你排第二个。”

这个名字有些特别,又排在敢死名单第二位,刘禅自然有些印象的。

“嗐,咳咳…让那季舒抢了先,也不知他死了没。”

那叫刘桃的汉子惨白可怖的脸此刻堆起笑来,颇有些瘆人。

刘禅有些发愣,仍然不知该说什么。

结果这刘桃便又再度喉结滚动,开口出声:

“陛下,俺刚那话没说完…

“俺不是问陛下此言当真…

“俺只想说,陛下此言当真…当真提气!”

叫刘桃的汉子此话一出,帐中二三十人包括邓芝、宗预、赵广在内,一时尽皆愕然。

不管众人如何神色,那躺矮榻上的刘桃也看不见,只是继续看着刘禅开口:

“哼…俺既报名当了敢死,如何不知陛下决心?

“陛下天威浩荡,定能从魏狗手里打回大汉江山!”

拍完这两句马屁,其人原本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可怖的脸色,不知为何微微有些红润起来:“陛下…俺方才自个儿跟自个儿打了个赌,你可知道是啥?”

“什么?”刘禅一愣。

那刘桃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缓过来之后道:

“陛下…俺赌,只要陛下今日下山来看俺,俺便必然不死。

“结果…俺果然没想错,陛下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