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十回 道不合黄樊分镳 念恩义灵成拜师

《鹧鸪天·师徒情》

绛帐春深细柳垂,程门雪厚立多时。灯前问字茶烟袅,月下传经竹影移。

研墨色,润桃枝,青衿白首两相知。他年若遂凌云志,不负春风化雨痴。

诗曰:

木落千山夜气澄,小楼孤坐对寒灯。

风摇竹影疑人到,月转庭柯觉露凝。

万里关河双鬓雪,十年湖海一蓑冰。

长安旧友如相问,已惯烟波作钓僧。

上回说到,龙籍壹、孙哀、王俊杰三人,点起人马,趁着夜色去劫梁山营寨。谁想孙哀设下圈套。可怜龙籍壹虽有些武艺,却中了埋伏,吃梁山好汉活捉了去;王俊杰更是不济,乱军中被裴智俊一锤打死于马下。随行军士折了大半,余下的四散奔逃,正是:拙反遭罗网困,兵败恰似雪崩山。

当下龙籍壹对殷浩道:“既被汝等所擒,要某归顺亦非不可。只是有一桩事不明,须得那人前来,当面说个清楚。望殷头领成全则个。”殷浩听罢,抚掌大笑道:“龙将军所言那人,莫不是贵部孙哀都头?所不明之事,想必是此人为何设下计策,致使将军兵败?”龙籍壹咬牙道:“殷头领明鉴。某须要问个水落石出,方肯归顺梁山。”

殷浩便令左右喽啰去请孙哀。不多时,只见帐门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正是孙哀。龙籍壹一见,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出腰间佩剑,便要上前火并。却被顾范则、黄文铭两个眼疾手快,一个夺剑,一个拦腰抱住。龙籍壹挣扎不得,怒喝道:“当日见你身手不凡,特地将你引荐给鲁知州,保举你做了莱州都头。你这厮不思报效,反倒勾结贼寇,害我三军,是何道理?”孙哀抱拳深施一礼,道:“统制大人息怒。孙哀此举,实为报先师之仇。不瞒统制,在下本是先前梁山泊地勇星病尉迟孙立之徒,江湖人称‘黑面灵官’的黄灵成便是。”说罢,便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原来这黄灵成祖居登州,自幼与同村樊豪龙最为交好。二人都是少年英雄,一个使双鞭,一个舞双戟,端的武艺超群。更兼性情豪爽,专好打抱不平,乡里都道他二人是“登州双虎”。那年二人才十六七岁年纪,闻得江淮有个名师李政,使得一手好枪棒,便相约离了家乡,跋山涉水前去拜师。

正是:

少年意气重,千里访名师。

不惧风霜苦,唯求武艺奇。

那李政见二人骨骼清奇,又肯吃苦,便将平生本事倾囊相授。黄灵成学得七十二路鞭法,樊豪龙练就三十六路戟术。每日里二人对练,竟比亲兄弟还要亲热三分。光阴荏苒,转眼三四年过去。黄灵成与樊豪龙二人武艺大成,便辞别师父李政,收拾行囊返回登州故里。归乡后,二人日间习武不辍,夜里便为乡邻排忧解难。或替贫苦人家修葺房屋,或为受欺百姓讨个公道。登州百姓见他二人如此仗义,都道:“这般好汉,合该去搏个功名!”

这一日,里正召集村中父老商议道:“黄、樊二位壮士武艺超群,若去应武举,必能光耀门楣。只是盘缠……”话未说完,众乡亲纷纷解囊。你出三钱,我凑五两,不消半日,竟凑足百两纹银。

正是:

乡亲情义重,集腋可成裘。

但求英雄志,不吝解囊助。

二人拜谢乡亲,收拾器械前去东京,蔡京、高俅、杨戬、朱勔四个奸贼未死,应试武举需先交惯例钱,二人一路风尘仆仆,行至第六日头上,远远望见汴梁城郭。但见:

城高池深,楼阁参差。千门万户,尽显帝都气象;九陌三条,俱是富贵风流。街上行人如织,车马似龙,端的是天子脚下,第一等繁华去处。

樊豪龙看得眼花缭乱,不禁扯住黄灵成衣袖道:“师兄你看,这开封府竟如此锦绣乾坤!待你我金榜题名时,定要好生游玩一番。他日衣锦还乡,也好与乡亲们细说这东京盛景。”黄灵成却按着腰间双鞭,沉声道:“师弟且莫贪看景致。这汴京城虽好,却也是龙潭虎穴。你我当先寻个干净客栈安顿,明日一早便去校场报名。莫要辜负了乡亲们凑的盘缠。”二人正说话间,忽见街角转出几个差役,手持水火棍,正在驱赶摊贩。一个老丈躲避不及,货担翻倒,瓜果滚了满地。樊豪龙眉头一皱,待要上前,却被黄灵成一把拉住:“师弟且住!初来乍到,休要生事。”

且说二人择了城东一家唤作‘状元楼’的客栈住下。那店小二见二人带着兵器,又是外乡口音,便凑上前道:“二位客官可是来应武举的?小的多嘴提醒一句,如今这汴京城里办事,须得先去枢密院、太尉府等处打点。若是使足了银钱,他日放榜时……”话未说完,黄灵成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拍案喝道:“放你娘的狗屁!老爷这对钢鞭七十二路,是血汗里滚出来的本事,岂效那等龌龊的勾当!”吓得店小二缩颈吐舌,诺诺而退。樊豪龙却暗自沉吟,至夜听得黄灵成鼾声大作,便轻手轻脚起身,取出包袱内银两,乘着月色径往枢密院去了。

正是:

英雄气节高,宁折不弯腰。

世道多艰险,难全赤子心。

那樊豪龙在太尉府门前踟蹰多时,忽见一个门子晃将出来,慌忙抢上前去,把银子往他袖里塞。那门子捏了捏分量,把嘴一撇道:“就这几钱散碎银子,也想来讨前程?”樊豪龙脸上腾地烧起来,只得又去褡裢里摸出乡亲们凑的盘缠,一股脑儿都递将过去。

次日五更时分,武举校场早是人喊马嘶。黄灵成手舞双鞭,精神抖擞,连挑七员战将。但见那鞭影翻飞似蛟龙出海,身形闪转如猛虎下山。一招“玉带缠腰”,直逼得对手踉跄倒退;再使“双龙戏珠”,打得敌手兵刃脱手而飞。场边喝彩声震天价响,连监考大人也暗自喝彩。那樊豪龙却因前夜勾当心神不宁,上场时脚步虚浮。才斗得一个照面,早吃对手一记“铁扫帚”,兵刃落地,跌下擂台。豪龙羞得面皮紫涨,钻入人丛里再不敢则声。

放榜前夜,二人同宿客栈。黄灵成兴致勃勃道:“贤弟,今日愚兄连战连捷,考官大人频频点头。想来明日……”话犹未了,却见樊豪龙扭过身去,支吾应道:“师兄手段高强,必然金榜题名。”竟不敢道出自家落败之事,二人便只等后日张榜。

且说放榜那日,天色未晓,黄灵成与樊豪龙已到校场。但见那朱漆榜文高挂,黄灵成从榜首直寻至榜尾,来回三遍,竟不见自家名姓。忽听得背后有人唱喏道:“恭贺樊官人高中榜眼!”回头看时,却见樊豪龙面如灰土,嗫嚅不能答。黄灵成登时省悟,一把揪住樊豪龙衣领,怒喝道:“好个负义忘恩的贼畜生!定是你那腌臜银两坏了俺的前程!”樊豪龙泪下如雨,扑翻身跪倒在地,一五一十招了实情。黄灵成听罢,仰天冷笑三声道:“好一个‘为乡里争光’!端的把仁义都喂了狗!”

灵成听罢,更不答话,径回客店,收拾了行囊,将茶盏掼得粉碎,朗声吟道:“志士不饮盗泉水,廉者不受嗟来食。今日割袍断义去,他年休提旧相知!”又对豪龙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合难以为友。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过俺的独木桥。你要做那朝廷鹰犬,与俺何干?今日割袍在此,恩断义绝!”说罢,挎了包裹,头也不回,大踏步往登州去了。那豪龙羞惭满面,径投徐州赴任,后亦上山落草。数载之后,两军对垒重逢,方才冰释前嫌。此是后话,按下不题。正是:一鞭划断金兰义,从此萧郎是路人。

后人有诗为证:

割袍断义显英豪,不向权门折半腰。

他日梁山重聚首,方知义气比天高。

且说灵成手提一条朴刀,背着包袱,方踏入登州城门,不防两边闪出三五十个做公的,发声呐喊,齐拥上前,将他掀翻在地,麻绳铁索,捆缚定了,解赴府衙,灵成一路叫屈,哪个理睬他?到得堂上,灵成跪禀道:“相公明鉴,小人端的犯了何罪?”那知州冷笑不答,只见旁边转出一员虎面大汉,手擎文书喝道:“前日举人黄氏灵成,在校场行凶,毒手伤人,致一名举子重伤身死!今奉枢密院钧旨,着禁军都尉真茂前来拿问!先下死囚牢里监候,待秋后押赴市曹,斩首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