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宫记录完毕,细细看了一遍,眼中露出思索之色。这些建议,大多听起来平实无奇,甚至有些“琐碎”,但组合起来,却自成一套细致的调护体系,尤其强调环境、饮食、情绪、作息等太医往往忽视或难以掌控的细节,与纯药物针灸的思路截然不同。
“公子所言,颇有道理,尤其这情绪疏导、定时休息之法,似与太医所言‘恬淡虚无、精神内守’之养生要旨暗合,却又更为具体可行。” 周尚宫沉吟道,“只是……劝陛下少理政事、多谈闲趣,恐非易事。”
李瑾道:“此非劝陛下不理朝政,而是张弛有度,讲究方法。譬如批阅奏章,可分段进行,中间稍事休息,或可事半功倍,反不易引发头疾。此乃海外所谓‘分段劳逸’之法。至于谈话内容,皇后殿下或淑妃娘娘,当最知陛下喜恶。”
周尚宫深深看了李瑾一眼,将纸笺仔细收好:“公子之言,老身定当一字不漏,回禀皇后殿下。公子忠心,殿下必知。此事……”她压低了声音,“出公子之口,入老身之耳,断不会外传,更不会提及公子之名。公子放心。”
“有劳尚宫。” 李瑾躬身。他明白,王皇后这是既要用人,也要保护消息来源,尤其这种涉及天子病情、可能触动太医署敏感神经的建议。
周尚宫匆匆离去。李瑾独坐室中,心绪难平。他知道,自己抛出的这些“砖”,能否引出“玉”,全看天意和王皇后的运作能力了。但他隐隐觉得,这些融合了现代医学心理学理念的“调理术”,或许真能对李治的病情产生一些积极影响。关键在于,王皇后如何巧妙地将其“本土化”,并以她的方式呈现给皇帝。
等待是煎熬的。李瑾表面如常,读书、制香、偶尔与杜铭等人小聚,暗中却让李福通过王掌柜等渠道,密切关注宫中是否有关于皇帝病情的新动向,尤其是否有关于“调护新法”的传闻。
五日后,杜铭带来消息,神神秘秘:“瑾兄,奇了!听闻陛下头疾近日似有缓解,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视事。更奇的是,宫中传出,陛下如今批阅奏章,每隔一个时辰,必起身在殿中漫步片刻,或由皇后殿下陪着说些闲话,看看花草。太医署对此似乎……颇有微词,认为有违静养常理,但陛下自己却觉得舒服不少,头痛发作次数似有减少。还有,陛下如今畏光,寝殿竟真挂了深色厚帘,地上也铺了毡毯……这些法子,听着倒有几分像是瑾兄当日……”
李瑾立刻打断他,正色道:“杜兄慎言!此乃宫中之事,你我岂可妄加揣测?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佑,太医院诸位国手医术通神,调理得法,方有起色。我等外臣,唯当为陛下祈福而已。”
杜铭一愣,随即会意,连忙点头:“是极是极!瑾兄所言甚是,是愚兄失言了。”
又过了两日,周尚宫再次悄然来访,此次面带些许轻松之色,虽未明言,但话语间透出对李瑾的谢意:“殿下让老身转告公子,公子日前所言养生之道,殿下深以为然,已酌情进与陛下知晓。陛下试用后,颇觉安适,头痛眩晕确有减轻。太医署虽有议论,然陛下坚持,也只得从之。殿下让老身多谢公子挂怀。” 她特意强调了“酌情”二字,并将功劳归于“殿下进言”,彻底撇清了李瑾。
李瑾心中大石落地,知道这一宝押对了。他提供的思路,经由王皇后转述、实践,确实产生了效果。这不仅缓解了李治的病痛,更让王皇后在李治面前展现了“贴心”与“细致”,或许能稍挽圣心。而自己,则隐于幕后,既展示了价值,又未引火烧身。
“殿下挂怀陛下,乃夫妻伉俪情深,天地可鉴。瑾些微陋见,能对陛下龙体略有裨益,已是万幸,岂敢居功。” 李瑾谦逊道。
周尚宫点头,又道:“另有一事,殿下让老身私下告知公子。太医署对陛下近日所用‘新法’,颇有非议,尤以署令王太医、副署令刘太医为甚。彼等认为此等‘杂法’扰乱了正统医治,或于龙体有碍。公子近日……还需谨慎些,莫要与太医署之人有所瓜葛,亦莫再与人谈论医道养生之事,以免徒惹麻烦。”
李瑾心中一凛,连忙道:“瑾谨记殿下教诲,绝不敢妄言。”
送走周尚宫,李瑾眉头微蹙。果然,动了太医署的“奶酪”,引来了反弹。这些御医,地位清贵,最重面子与权威。自己一个“外行”的建议(即便经由皇后之口)居然见效,无疑触动了他们的权威。这份敌意,虽未直接冲自己来,但需警惕。
与此同时,他也收到了武曌(媚娘)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密信。信中除了例行告知感业寺中她已通过郭老夫人法事,与郭家女眷初步建立联系,并凭借一手好字和佛理见解,得了郭老夫人些许好感外,还提及一事:“近闻宫中陛下有恙,头痛目眩,太医束手。此疾似为旧疴,然每发愈频。妾偶闻先帝在时,亦有类似症候,曾服食丹药,初时见效,后反受其害。今上或亦如是?”
李瑾看罢,心中赞叹。武曌身居感业寺,消息竟也如此灵通,且能联想到太宗旧事,见识不凡。他提笔回信,除肯定其进展外,亦隐晦提及:“陛下之疾,确系沉疴,药石针砭乃正途,然调护之法亦不可偏废。喜怒忧思,皆可引动风阳。近日宫中或有新法调护,乃中宫慈心所致。太医署或有不谐之音,然圣意已决。寺中清静,正宜修身养性,勿为外事所扰。” 既告知了部分实情,暗示王皇后可能因此得益,也提醒她太医署有矛盾,让她心中有数。
数日后,皇帝李治病情进一步好转,已能正常临朝听政。宫中隐隐有传言,皇后殿下因悉心照料、献策调理有功,颇得陛下温言嘉许,帝后之间僵冷的关系似有缓和迹象。而太医署那边,则显得有些沉闷。
这一日,李瑾正在宅中翻阅杜铭送来的一些关于西域物产的杂记,门房来报,有客来访,自称姓刘,是太医署的医士。
李瑾心中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整理衣冠,来到前厅。只见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青袍文士坐在那里,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身边跟着个捧药箱的小童。
“在下太医署医士刘神威,冒昧来访,李公子有礼了。” 来人起身,拱手为礼,语气平淡。
“原来是刘医士,久仰。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李瑾还礼,心中警惕。刘神威?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是药王孙思邈的弟子?若是孙真人的门徒,倒未必是来找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