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子第一问

时入八月,秋意初染长安。自太液池宴至今已有月余,宫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李治的头风之疾在太医署精心调治与王皇后引入的“新法”共同作用下,已大为缓解,能够正常处理朝政。李瑾的日子也仿佛重归平淡,读书、制香、偶尔与杜铭等人诗酒唱和,间或通过周尚宫向王皇后呈递些“海外奇谈摘要”或“雅致小物”,维系着那条若有若无的宫廷连线。

然而,表面平静下,暗涌从未停歇。太医署经刘神威那次拜访后,对李瑾的态度似乎缓和,但据杜铭从其他渠道听来的零星消息,署令王太医等人私下仍对“新法”颇有微词,只是碍于皇帝认可与皇后推行,不便明言。而萧淑妃那边,对王皇后“献方固宠”的举动显然不满,其宫中女眷与外戚在几次宫宴上,对王皇后一系的命妇态度都颇为冷淡。这些微妙的信号,通过周尚宫、杜铭乃至感业寺中武曌传来的零星信息,拼凑出后宫并不安宁的图景。

李瑾深知,自己这个“献策者”虽隐于幕后,但必然已落入某些人眼中。他愈发谨慎,深居简出,连“明玻”作坊都去得少了,只通过王掌柜和李福遥控。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需要等待下一个合适的契机,安全地将自己“推销”到皇帝面前,又不能显得过于急功近利。

契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八月中,秋高气爽。这一日,李瑾正在宅中书房整理近来收集的关于西域诸国物产与地理的笔记——这些是他为未来可能的“献策”做的知识储备,也是他与武曌密信中偶尔提及、拓宽其眼界的素材。忽然,门房李福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阿、阿郎!宫、宫里来人了!是、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带着仪仗!要、要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李瑾手中毛笔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氤氲开。皇帝直接宣召?不是通过皇后宫中,而是天子近侍亲自前来?他心中念头飞转,是福是祸?是因之前献方之事?还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莫慌,更衣。” 李瑾放下笔,声音沉稳。他迅速换上一身符合觐见礼仪的崭新深青色圆领襕袍,束发正冠。临出门前,他瞥了一眼书案上摊开的西域笔记,心念微动,对李福低声道:“若我入宫迟迟未归,或有意外,你便去寻杜铭公子,将我之前封存在西厢第三个樟木箱底层的那个油布包交给他,他自知如何处理。” 那是他准备的一些关于“明玻”工艺核心要点的副本和与王掌柜的部分契约备份,算是以防万一的后手。

“老奴……老奴明白!” 李福眼眶发红,连连点头。

来到前院,只见一名面白无须、神色严肃的中年宦官带着四名侍卫、两名小黄门已等候在那里。见李瑾出来,宦官上下打量他一眼,尖着嗓子道:“可是宗室子弟李瑾?”

“正是在下。” 李瑾躬身行礼。

“陛下口谕,宣李瑾即刻入宫,于两仪殿偏殿觐见。随咱家走吧。” 宦官言简意赅,转身便走。

李瑾心中一凛,两仪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臣工之所,在紫宸殿之西,比皇后宫苑更加靠近前朝,也更具政治意味。皇帝在此召见,绝非寻常闲谈。

马车疾驰,穿过重重宫门。这一次,他没有被引向嫔妃居住的内宫区域,而是沿着皇城中轴线西行,气氛愈发肃穆庄严。守卫森严,甲士林立,空气中弥漫着帝国权力中枢特有的凝重与威压。

两仪殿偏殿,规模不及正殿宏伟,但陈设更为精致舒适,似是皇帝处理政务间隙小憩或召见亲近臣子之处。殿内焚着清淡的龙涎香,书案上堆积着奏章,墙角的多宝阁上除了书籍,还摆着几件精巧的器物,其中一件,正是李瑾所献、盛放“龙脑苏合香”的那只晶莹剔透的小玻璃瓶,在透过窗棂的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治正斜倚在紫檀木嵌玉的坐榻上,身着常服,手中拿着一卷书,但目光并未落在书上,而是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望向殿门方向。他气色比月前好了许多,眉宇间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清亮,自有一股天子的威仪。王皇后并不在侧,殿内只有两名垂手侍立的内侍。

“臣李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瑾趋步上前,依礼跪拜。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所谓“天威咫尺”。

“平身,赐座。” 李治的声音响起,依旧温和,但少了几分宴席上的随意,多了几分君主特有的疏离感。

“谢陛下。” 李瑾起身,在內侍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腰背挺直,眼观鼻,鼻观心。

短暂的沉默。李治放下书卷,目光落在李瑾身上,仿佛在重新打量。李瑾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重量,平静下隐藏着锐利。

“李瑾,” 李治缓缓开口,叫的是全名,而非“李卿”或“李公子”,透着正式,“前次太液池宴,你临危护驾,机敏可嘉。朕已赏过。皇后近日所呈调养之法,朕用之颇觉安适,闻其中亦有你参详之功?”

来了!果然与此有关!李瑾心念急转,皇帝已知晓自己参与?是皇后坦承,还是他自己猜出?他不敢怠慢,恭声答道:“回陛下,臣惶恐。臣对医道实是门外汉,不过因皇后殿下垂询,将昔年偶见天竺残卷所载养生琐记,与臣读《千金要方》所悟孙真人‘治未病’、‘重调护’之理,胡乱揣测,禀报皇后殿下。殿下慈心,加以拣择施行,此乃殿下仁德,臣不敢言功。” 他再次强调自己只是“知识搬运工”,将功劳归於皇后和孙思邈,撇清自己。

“哦?天竺残卷?孙真人《千金要方》?” 李治似乎来了兴趣,“你倒是个喜欢读书的。除了医书,还读些什么?”

“臣愚钝,读书杂驳,并无专精。经史子集,略有涉猎;诗词歌赋,偶一为之;海外杂记、方技图谱,亦因好奇,时有翻阅。实是兴趣驳杂,难成大器。” 李瑾回答得极为谦逊,但也点明自己“杂学”的特点。

“兴趣驳杂……未必是坏事。” 李治不置可否,话锋却是一转,“朕近日读《史记·货殖列传》,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我大唐自贞观以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府库渐丰,然山东、河南诸道,去岁仍有饥荒奏报。长安、洛阳两市,商贾云集,货殖繁盛,而江南漕运,损耗颇巨。朕尝思,这‘利’字,当如何取之有道,聚之有方,用之有度,方能国富民安,而非徒然扰民?”